二
新招来的品种审定经理Tony（托尼），中文名汤暮雨，过来找曹福，他伸手和曹福握手，说：“久闻大名，很高兴见到您，我有事求您帮忙，我们到会议室聊聊行吗？”一看就是个精干人。曹福应允，来到小会议室。Tony问曹福喜欢喝什么，曹福说喜欢喝红茶。Tony很快到茶水间用纸杯给曹福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红茶。坐下后，从衣服兜里拿出烟，敲敲，正准备抽，想想，说：“办公室不让抽。”把烟卷放回了烟盒里。他说：“我的活儿不好干，您得帮帮我。”“怎么了？”Tony愁眉苦脸，说：“您也知道，审定品种，面儿上是公平，私底下都得做工作，什么叫做工作，一是要拉关系；二是要有真金白银。现在的人都倍儿现实，光有关系没用，不给点儿好处，没人给你办事儿。外企规矩多，规定不能随便请人吃饭，要请人吃饭还不能有目的性，还得Kevin批，不求人谁请人吃饭，我傻呀，更不能送礼，你送了礼，给公司把事儿办成了，一旦事儿败露，滚蛋的是你，还没准儿内部人还整你呢，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。这群老外，对中国的情况屁都不懂，你还得听他的。可事儿办不成啊，愁死我了。”这些曹福略知一二，他说：“万事丰1号是研究部门负责审定的，你问问他们是怎么做的。”Tony有点苦涩的说：“背后的事儿能告诉你吗？他们私下肯定做了不少工作，也许开始审定的时候，国内的人不知道外国公司的竞争力有多强，好办事儿一些，现在知道了，有抵触情绪，都有维护民族种业的情节，”曹福说：“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公正的，要不然万事丰1号也不可能通过审定。”Tony说：“我不和您掰持，实际上我明镜似的，国家批准万事丰公司进入中国，表明国家愿意让外国公司参与中国种业的竞争，可以提高中国种业的整体水平，但是执行起来就不一样了，特别是到了基层。”Tony又说：“规定不能跑点（到各试验点拉关系，看品种），我知道国内公司都在跑，猫腻多了去了，甚至有人改试验数据，我们不敢做。”曹福说：“我也略知一二，这些我们改变不了，你准备怎样做？”Tony用手指往后理理头发说：“我想在种业界建立更广泛的联系，发展关系，然后根据不同情况，深入做好工作。我听说您在业界关系广，道儿深，特别是上层。所以希望您帮忙引荐引荐。”曹福爽快的答应：“没问题。”Tony两手抱拳，说：“我这儿先谢了！”然后说：“明天开会讨论品种审定的事儿，哪个品种好，哪个品种不好，我必须听您的意见，您是权威。”已到深秋，曹福穿上了外套，Tony的一席话，使此时的曹福感觉自己很有价值，很温暖，很舒服。
第二天早上9点，会议准时开始。首先，曹福做了品种试验的总结报告，一共15个品种中，万事丰2号品种几乎在所有试验点产量最高，产量优势明显，但有青枯病和穗腐病的风险；万事丰6号虽然产量不是最高，但抗逆性好，综合形状好，曹福比较推崇。报告结束后，Peter首先发言：“First，IamthefavorofJVtothankKevinforyourstrongleadershipsowesucceedalot.Basically，Wanshifenghasmanygoodhybrids.(首先，我代表合资企业感谢Kevin的有力领导，使我们公司非常成功。万事丰有很多好品种。)”虽然Peter的英语有很多问题，但大家都能听懂。Peter没有挑毛病，其他人也发表了各自的意见，做了一些补充，没有太多异议。最后Kevin也说：“Goodwork!（做得很好）”
下一个议题是讨论推荐参与审定的品种，Peter主持。Kevin首先发言：“MymostfavoriteisWonsifon2.Youknow，morethan10percentyieldhigherthanlocalhybrids!Unbelievable!Amilestoneproduct!(我最喜欢万事丰2号，你知道，比当地品种产量高百分之十以上，难于相信！一个里程碑式的产品！)”Peter附和：“Yes!milestone!（是的，里程碑！）”研究部门的负责人Tom说：“severalyearsdatashowsthishybridhasahighestyield.(多年的数据显示这个品种产量最高。)”Kevin翘起大拇指说：“WeshouldregisterWonsifon2.OurNo.1product!(我们应该审定万事丰2.第一的产品！)”曹福有不同的看法，他说：“Weshouldbecareful.Wanshifeng2hassomerisks.(我们应该谨慎一些。万事丰2号有一些风险。)”“What?!(什么？！)”Kevin惊疑的问道。会场的空气一下凝固了，大家都瞅着曹福。曹福并没有特别的感觉，认为他只是在谈论一个技术问题，他翻到了介绍万事丰2号的那张幻灯片，继续说：“Iagreeyourcomments.Thishybridhashighyieldpotential.Butthehybridhasseverestalkrotandearrotissues.(我同意你们的评论。这个杂交种有很高的产量潜力。但是它有严重的青枯病和穗腐病。)”Kevin脸上明显不高兴了，说：“Whatdoeshighyieldpotentialmean?Meansbenefits!Meansmoney!What’sthepurposeofthebusiness?WhyWonsifoncametoChinatodobusiness?Makemoney.Whyfarmersbuyourhybridseeds?Makemoney!Ourproductscandelivervaluetofarmerssothatfarmersliketobuyourseeds.(高产潜力意味着什么？意味着利益！意味着赚钱！生意的目的是什么？为什么万事丰要到中国做生意？为了赚钱！我们的产品可以给农民带来价值，所以农民就喜欢买我们的种子。)”曹福那股认真劲儿上来了，继续辩论：“Yes，but，(是的，但是，)”曹福把刚参加怎样辩论的培训所学的“yes，but”技巧用上了，“Stalkrotandearrotcanreducetheyieldandcausefarmersbigloss.Itwillharmfarmers.It’sabigrisk!(青枯病和穗腐病能降低产量和给农民带来很大损失。对农民产生危害。是一个很大的风险。)”Kevin更加不高兴，大声反驳：“Thedamageisnotsevereasyousaid.Furthermore，thediseasescanbeprevented.Americanfarmersspraychemicalswhenneededeveryyear.(损害不是你说的那样严重。病害是可以防治的。每年当需要时，美国农民都喷施化学药剂。)”Tony用手拉曹福，不要让他再说了，曹福知道中国农民很少喷施农药防病，和美国的情况不一样，还是继续说：“Tom，youcanshareseveralyears’datainyourresearchtrials.（Tom，你可以和大家分享研究部门几年的数据。）”Tom左顾右盼，哼哼唧唧没有说出话来。Peter开始说话了：“CaoFuusedsomedifferentexperimentmethodsdifferentfromthatinUS.Idoubthisresults.(曹福使用了一些和美国不一样的试验方法。我怀疑他的结果。)”Kevin吃惊的问：“Really？YouchangedthemethodsthatAmericanhaveusedmanyyears.Areyousureyourmethodsarescientific?(真的吗？你改变了美国人多年试验的方法。你能确信你的方法是科学的吗？)”曹福有些激动，他回答：“Iamsure.WeonlydidafewchangesbasedonthedifferentsituationinChina.Myteamhadathoroughdiscussionandachievedaconsistentresults.Petertookpartinthediscussiontoo.(我确信。我们只是根据中国的不同情况做了几处改变。我们团队经过了充分的讨论并得出一致的结果。Peter也参加了讨论。)”这下激怒了Peter，Peter厉声说道：“IknewZhengPengdidnotagreewithyourconclusion.Itisnotagoodwayisaleader.Idoubtyouqualifiedfortheleadershipposition.(我知道郑鹏不同意你的结论。这不是一个好的领导方法。我怀疑你是否适合在这个领导岗位上。)”Kevin接着严肃的说：“Caoneedstobeimproved.（曹需要改进。）”曹福有苦难言，气的肚子一鼓一鼓，在气头上，正要继续申辩，David说话了：“It’satechnicaldiscussion.Notsoserious.Bothofyouhaveyourideasandreasons.It’sappreciatedtoargueinateam.(这是技术讨论。没有那么严重。你们双方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理由。团队内的争论是受到鼓励的。)”大家没有再说话了，气氛缓和下来。Kevin以命令的口气对着Tony说：“Anyway，Tony，youmustregisterthishybrid.(不管怎样，Tony，你必须审定这个品种。)”Tony明确的回答：“Noproblem!(没问题！)”Kevin说：“Good！（好！）”曹福心想不了解情况的人做决定，了解情况的人没有决定权，这是决策的悲哀。Peter式微笑又出现了，他说：“Wemustconsistentinateam.Thereisajoke.3principlesincompany，1，bosscorrect.2，bosscorrect.3，1and2arecorrect.(我们必须在团队内保持一致。有一个玩笑，公司里有三个原则：1，领导是对的。2，领导是对的。3，1条和2条是对的。)”听完后，有几个人笑了，Kevin也笑了，还拍了拍手。曹福一肚子气，后来讨论一直没有说话。
中午散会后，Tony约曹福一起到国贸对面的中纺大厦餐厅吃饭。一路上Tony说：“曹经理，您也太较真儿了，您就是个打工的，又不是您的公司，头儿说什么好就什么好，头儿说审哪个就审哪个。”如果是刚进公司的曹福听到这些话，他会反驳，现在有所变化，会后他也觉得刚才自己太冲动了，就说：“我刚才确实有问题，不太冷静。但如果不好的品种投向市场，既害农民，又害公司。虽然不是我的公司，可我靠这个公司生存，它每月给我发工资，它就是我的衣食父母，它不好，对我也不好，就要对它负责。更重要的是对农民负责。”Tony接过话题说：“您说的也对，还是您的觉悟高。不过，您还得注意分寸和场合，像今天上午的会，到那个份上，还是少说的好。我琢磨透了，Peter说的三原则有道理，即使领导是错的，如果他坚持，你也改变不了，你是好心，领导可能认为你和他作对，搞不好，你被fire（开除）掉，你再正确也没机会提出来了。再说了，错了是他领导的责任，跟你一毛钱关系没有。对不起，您不生气，我虽然年纪小，也吃过一些亏，我只是个小建议。”曹福有所检讨，说：“静下来，我也明白，像我这样很难在公司待下去，就是一遇到具体的事，就控制不住自己，我是不是书生气太重了？是不是自己太傲气了？低不下架子，我是不是太不成熟？”Tony又开始安慰：“也不全是，那个领导愿意自己的手下老是与自己有不同的意见？不听自己的话？有几个领导希望自己的手下比自己能干？我知道您高尚，能干，但在当今社会行不通。大公司里有两种人，一种人只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利益，只保护自己的利益，关心能做到什么位置，做什么事情不重要，事情做得好做不好不重要，如果事情对自己有利，他就做，否则，就不做，他们甚至不择手段，如出卖良心、出卖尊严、出卖别人的利益，来获得自己的私利。这种人大都了解外企文化，了解大公司文化，了解公司的做事程序，会搞形式主义，溜须拍马，特别会表演，没有什么真本事，像Peter这样的人，难道他比您混得差吗？都比您混得好，这种人不在少数。这种人不以为耻，反以为荣，助长了歪风邪气。另一种人就是您这样的人，一心想把事儿做好，不管领导的感受，所以常和领导有不同意见，都苦哈哈的，很难有大发展，碰到好的领导，也许还可以过的舒坦一点儿。碰到不好的领导，饭碗都保不住。”说到这儿，曹福有些气愤，说：“此处不养爷，自有养爷处，他们要是给我小鞋穿，我就离开公司，有什么可怕的。”Tony笑了，说：“想不到曹经理您还这么有骨气，像您这样懂技术的人，那儿都要您。不过，您最好还是和Kevin和Peter沟通沟通，不是刚培训了，说communication（沟通）很重要嘛，缓和一下关系。我琢磨，要在公司里打好工，第一是要听领导和公司的话，不管对错，跟领导搞好关系；第二，还是要把公司交给你的工作做好，光是玩虚的，也不行。第三呗，是要看清方向，战对队。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专业知识固然重要，这是智商，其他方面更为重要，那是情商。”曹福并不全认可，说：“你挺会总结的。”Tony得意的说：“还有两下子吧。”曹福没有回答。他最近也仔细想过，当前的情况下，他很希望在公司好好做下去，有所发展：除了Tony说的外，觉得更重要的几点是：有胸怀、有修养，善良；积极主动，乐观向上；严肃、稳重；认真负责；谦虚谨慎等。有些人说不能善良过度，想想也对，这个社会这么复杂，是要多一个心眼。
说着说着他们来到餐厅打了饭开始吃饭。Tony说：“你没看Kevin那德行，就像皇上一样，金口玉言，什么条件都不给，还这不能做，那不能做，都是死胡同，苦了我这个当差的，没办法，看在钱的份儿上，我还得硬着头皮上，按照他的要求做，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上，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上。”曹福问：“你怎么做？”Tony挤挤眼，说：“车到山前必有路，我既然接了这个活儿，我就有这个金刚钻，鱼有鱼路虾有虾道，我有的是办法，我就有求人办事的特长，只不过在外企做事儿，公司一点儿都不担，你以为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，装聋作哑，把风险甩给我了。Kevin要我审的2号我一定得审，没有办法，他是领导，您推荐的6号我也一定审通过，我相信您的意见，您一定要支持我。”听这么一说，曹福有些担心，答应的慢了点儿：“可以。”Tony看出来了，赶紧宽慰：“您放心，我一定不让您受过。”曹福说：“我是担心你。”Tony满不在乎：“不怕，不行再换一个工作，大不了工资低点儿。钱多多用，钱少少用。”曹福认可Tony的说法。后来就今天会上的事，也想去找找Kevin和Peter沟通缓和一下，但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，犹犹豫豫，就没有去。曹福后来细想，自己是个代理经理，下面有人捣乱，团队带的不好，上面又和领导关系不好，虽然自己有道理，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，要想在公司混下去，有所作为，一定要有所改变。
曹福和Nancy都觉得对方对自己更亲切了，都想见到对方，但见了面，反而有些不自然了。就像窗户纸只是用舌头打湿了，要破不破的，隐约看到对方，又不是完全清楚。Nancy告诉曹福，会后，Peter找过Kevin想降曹福的级，提升郑鹏，Kevin有些犹豫，征求了David和Jessica的意见，他们两人都反对降级，后来Kevin一想，也觉得不合适，就没降曹福的级，曹福躲过一劫。曹福听后，也有点后怕，认真检讨自己，心想做人是要有原则，但社会不是这么单纯，自己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，要讲究方法，要讲究时机，不能太冲动，不能太感情用事。否则不但坚持不了原则，事也做不成，连饭碗都保不住。自己确实应该有所改变。
儿子在海淀上学，所以和他妈妈住在一起。奶奶想孙子，国庆假期，孩子到曹福这儿住了几天。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晚上，廖鹭鹭主动过来接孩子。曹福发现廖鹭鹭瘦了一些，人变得客气了，廖鹭鹭还叫了一声曹福的母亲“妈”，问了问母亲的身体情况，这是以前没有的事情。曹福觉得廖鹭鹭脾气确实有变化，曹福问了问那边老人的情况，本来还想问问廖鹭鹭的情况，最终没好意思问。廖鹭鹭走后，他发现他和廖鹭鹭的关系变得平淡了，疏远了，既没了以前的那种夫妻的爱，也没了当时离婚时的那种怨恨，但还是觉得有一个什么线连着，想来想去，可能还是因为毕竟夫妻一场的原因吧。